◎“好久不見。”◎

花朝節這天來得比想象中快。

清晨, 四人約定在兩街相交的石橋上見面，吃完早膳後，一起從街頭逛到街尾, 各類新奇玩意多得雙手拿不下。

中午，在常去的那家酒樓包廂裏用過午飯後, 便直接轉場去到一家雅致茶樓, 圍著方桌一起吃著水果點心談天說地，鬥嘴笑鬧, 果盤換了一輪又一輪，茶水添了一壺又一壺，卻總是有著聊不完的話題。

傍晚，烈日西沈，在街道點點亮光浮現，窗外燈籠逐漸亮起時, 幾人你擠著我，我擠著你的, 扒著窗戶欣賞著窗外的夕陽美景。

夜晚，各類演出漸次開始，四人一人一串糖葫蘆, 離開人群, 前往城外僻靜無人的高高山坡。

山頂風景很好, 立於此地，能看見城內大部分景色。

糖葫蘆在上山時便吃完了，買的那些小玩意也早已放入儲物空間中, 如今四人手中空空如也。

於是, 如以往的無數次臨時分別一樣, 謝淩與謝明寒, 柳如楓，柳如雪幾人互相抱了抱。

不同的是，這次，他們擁抱的時間長了不少。

離別的話早在前幾日便已說盡。如今，簡潔地道完幾句“再見”“珍重”，再相顧無言半響後，便默契地笑著轉身離開。

分開後，謝淩沒再走動，她站在原地，微笑看著他們走向山頂更高處，釋放出體內的全部威壓，引來雷鳴陣陣的飛升雷劫。

雷聲轟隆，似如天地震顫。

謝淩一眨不眨地望著紫色雷電中的那幾道身影，在心中默默為他們祈禱，覆著水汽的晶亮目光裏，滿是祝願。

一片焦黑中，最後一道天雷落下，雷劫順利結束。黑雲散去，華光顯現，雲霧繚繞的登仙梯自散開的黑雲中緩緩降落。

走完這登仙梯，便到達上界了。

謝淩看到頂峰處，仙氣四溢的三人站在登仙梯旁朝她望來。她擡起手，揮了揮，對面立馬也朝她揮起了手。

半響沒有登梯。

謝淩瞥了一眼天梯，擺了擺手，笑著做了個離去的手勢，然後再次揮別。

對面看到她的動作，又在原地躊躇了片刻，隨即，緩緩轉過身，依次踏上雲梯。登梯時，時不時還回過頭來看她一眼。

謝淩始終溫和地回視著那些投向她的目光，揮別的手也一直在空中緩緩搖動，始終沒有放下。

直至，他們踏上最後一級臺階，登仙梯收回，三人身影徹底消失。

“再見。”

謝淩遙望著那消失的一點，放下手，低聲道。

可能是舉起的時間長了，她感到胳膊有些酸。

謝淩收回目光，轉動著手腕，轉過身，準備往回走。

剛邁出一步，她忽地頓住。

四周草木郁郁蔥蔥，與遠處頂峰的焦黑荒涼大不相同，濃密灌木中，本應在夏日水邊得見的螢火蟲縈繞此地，穿梭其間。

輕靈，唯美，如夢似幻。

謝淩睜大眼，微微啟唇，驚喜地轉頭，想要分享心中喜悅。

視線劃過身側，目光下意識找尋。

——四周空無一人。

再沒有站在她身旁的人影。

謝淩忽地楞住。

她直楞楞地保持著轉頭的動作，半響，抿緊雙唇，沈默地立在原地。

萬籟俱靜。

連風聲都不曾有。

與以往吵吵鬧鬧的情景截然不同。

淚水終於滑落。

嗒——嗒嗒——

草葉輕搖。

淚滴安靜浸入泥土，只餘細微滴答聲響。

像是在下一場無聲的驟雨。

又急又猛，讓人無所適從。

“轟——”

劇烈聲響陡然炸開。

謝淩擡起頭，視野模糊望向前方。

夜空，朵朵煙花漸次綻放。

花朝節開始了。

往年陪她過花朝節的人，離開了。

……

四季石的找尋，一直都十分不順。

但生活總要向前。

隨著謝淩逐漸適應柳如楓等人的離開，她一個人去過的地方也越來越多。

整個下界平面圖上，被她標志過的藍色範圍逐漸增大。從不凝神便看不見的千分之一，變為百分之一，再緩慢，堅定地擴大為十分之一，九分之一，八分之一……持續向外擴展，從未停歇。

時光飛逝。

謝淩始終在下界一個人到處尋找著。

偶爾，遇見目的地相同的同路人，也會相攜搭伴行過一程，然後默契地在終點分道揚鑣。

不過這種情形很少，大多時候，還是她一個人。

一個人吃飯，一個人睡覺，一個人逛街，一個人趕路……

謝淩不是沒有試過結識友人。

相反，與她基本上做些什麽都獨自一人不一樣的是，她的好友遍布天下。

那些人雖不及她與柳如楓一般契合，但也稱得上好友二字。

她與那些人結識，相交，忙時偶爾聯系，閑時一同相約去往下一個，或者下下一個，她還未曾去過的地點……然後，幾年過去，她便站於一旁，微笑著送他們離開。

基本上都是這樣。

熟悉的循環。

她經歷過許多次。

修真界仙氣濃郁，修為一日千裏，通往上界的仙門大開，升仙之人比比皆是。

曾有人統計過，散修的平均飛升年齡為八十歲，而拜入仙門，或者出身於修真世家的修者，平均飛升年齡為五十歲。

謝淩每次回家，謝家都走了許多舊人，多了許多新面孔。管家，長老，相熟的弟子……甚至是她剛滿二十歲那年，謝家招新，她領進門來穿著藍色弟子衫的一個個小蘿蔔頭，一晃眼，都長成大人，飛升上界了。

各大門派掌門換了又換，家族中的人也飛升了一批又一批，熟悉的人逐漸減少，直至最後，一個不剩。

就這樣，時間一直向前。看著謝淩長大，和謝淩一起長大，以及，謝淩看著長大的人，都走了。

她也漸漸活成了別人口中的傳說人物。

謝淩也不在意。

她仍舊在世界各處到處游歷。

每到一處，除了搜尋四季石的下落，時間足夠的話，她還會參加當地節日，體驗當地風俗，收集些新奇好吃的食譜。

與上界的聯系也在始終維持著。

每月一次地與柳如楓他們通著信，互相說著些近況，然後再東拉西扯地聊些其他東西。

日子就這麽不鹹不淡地過了下去。

她過得挺好的。

只是，逐漸懶懈於回到謝家。

也不是不回，只是，回去的頻次開始逐漸降低。

這種現象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？

哦，謝淩記起來了。

是從長老們離開後，她便不想回去了。

謝淩至今還記得她送別大長老和二長老離開前的那晚，二位長老在庭院裏閑聊的話語。

大長老：“我有時候真後悔，我那時候要是不說那話，因果會不會就是別的了。”

二長老：“不是你的錯，最起碼……她還活著……看著活得還挺好。”

大長老：“活著？哼！讓本來二十一歲飛升上界的天才，在下界耗到壽命終結？我就說這個什麽勞資鬼天道，就不是個好東西。”

二長老：“呸呸呸，明天就要飛升了，你說話收斂點兒。還有，什麽叫耗到壽命終結？到底是看著長大的，你好歹相信一下她，阿淩挺厲害的，肯定能找齊那四塊石頭……”

第二天，雷劫降臨前，二位長老生澀地扯著和緩笑容，笑著和她揮別。

於是，自那一天開始，謝淩關心的人，與關心著她的人，便都離開了。

可能她就是個念舊的人吧。

時間越長，熟悉的人離開得越多，她獨身一人的時候便越頻繁。

青虛三百一十五年到青虛三百五十年，最開始的幾十年間，謝淩每年都會送走一批人。

只是，越往後，值得她送別的人便越少。

那些人與她的關系，也從一開始帶有血緣關系的親人，長老，弟子，掌門，各家家主……各種各樣覆雜的身份，到後來，全都只剩下她在世界各地結識的友人。

然後，友人也越來越少了。

最終，還是只剩下謝淩一個人。

人始終追尋著一個看不到絲毫希望的目標，很容易感到迷茫。

每當這時，謝淩便會想想當初與柳如楓的約定，看看與謝明寒他們來往的信件中，他們與她提及的上界風光，還有那些一個又一個等到她到達上界之後，要與她一起去做的一個個期望。

更甚者，她還會借助蔔卦重整信心。

然後，深深地看一眼蔔算結果，掃一眼書信，再次啟程上路。

即使做出過許多心理暗示，謝淩其實也不知曉，集齊四季石，與她的壽命耗盡終結，這兩者到底是誰先到來。

但堅持著堅持著，她就這麽奇跡般地堅持了一百六十多年。

青虛四百八十年，謝淩於蒼藍北域，以本命佩劍斷裂為代價，尋得最後一塊冬石。

在方圓百裏荒無人煙的蒼藍北域，謝淩把四類石頭合為一體，得四季石。

四季石拿到的手的下一刻，她便釋放體內收斂的全部浩瀚威壓，引來飛升雷劫，借由四季石展開的防護罩，抵擋九九八十一道加強過百倍的飛升雷劫。

最終，雷劫消散，登仙梯降落，謝淩踏上臺階，一步一步，堅定從容地走入上界。

登仙梯連接著上界的升仙臺。

謝淩握著月白玉簪，踏上最後一級臺階，站上升仙臺，安靜朝外望去。

嚴寒的冬日裏，遠處繁花似錦，山明水秀，樓閣錯落，清透明亮。

在這如夢似幻的景致中，幾道漸近身影正在朝她奮力招手。

謝淩目光落向身前玉扇輕搖，金冠高束的白衣青年，雙睫微顫，緩緩笑開：“如楓，好久不見。”

柳如楓：“好久不見。”

約定達成。

——不見不散。

——好久不見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謝淩：她說過的，他們，終會相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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